刀尔登: 我为什么不喜欢狗

刀尔登: 我为什么不喜欢狗

[这文章不拿来说五毛党,当真是浪费了。]

刀尔登: 我为什么不喜欢狗

有人把我派作鲁迅一党,我说非也,鲁迅是不喜欢猫的,而我不但喜欢猫,还因为狗与猫作对,把狗恨恨不已。我的不喜欢狗,很多朋友都知道,一同去乡下玩时,常有人叫道,那里有只狗呀!便是想挑拨我去和狗打架。城里的狗都不是好欺负的,因为每条狗都领着一个人,高低惹不起,只好偶尔去饭馆吃顿狗肉,聊抒快意。狗的样子我也不喜欢,小时候在山里见过一只狼,以为是狗,不知道害怕,现在想来,很是对不起,因为狼的脖子和尾巴分明是粗硬的,而进化为狗之后,都细软起来,以便摇头摆尾,哪里还有一点狼的样子。尤不喜的是乖而顺之的狗脾气。当然,这种脾气,也是人教给的,而且教学相长,人再重新从狗身上学过来,动不动就 “上怀犬马恩”,眼眶也湿。不知道早先狗是怎么被改造过来的。现在店里卖的狗粮,至少是小康水平,但想当初,五十者才衣帛食肉,轮到狗头上,恐怕只剩下猪狗不食其余的东西,较之狼在山林里的伙食,远有不如。不过,毕竟是一份安稳饭,头顶上“嗟”的一声,面前就有吃的,在改造好的狗看来,已经是福气。明人陶宗仪的《辍耕录》里面讲,驿站里拉车的狗,口粮有“狗分例”,要是被人克减了,它们会反啮其主。这样的狗脾气倒讨人喜欢,不过日常里所听到见到的,全是克己奉主的故事,甚至有自愿饿死,以成狗节的。所以陶宗仪多半是在瞎编,别的不说,居然要“辍耕”,可见其不是什么良民。

现代人满耳是汽车喇叭声,所以做起诗来,不再说什么“无使尨也吠”,而是慨叹听不到鸡犬之声了。但我对狗叫有两种意见,第一是一犬吠形,百犬吠声,自己明明长着一双狗眼,却不用,偏偏听别狗的。我有几次夜间进到乡村,一点坏事没来得及做,忽然之间,就有上百只狗在黑暗里大叫不已。其实它们也只是瞎叫叫,互为声援而已,并不知道在叫什么。蜀犬吠日,粤犬吠雪,总还有点由头,像这样不明不白地以天下为狗任,实在是只有“狗脚朕”们才喜欢的脾气。我并不是反对狗叫,狗不叫,性乃迁;但西谚云:“无论大狗小狗,都应该有自己的吠声。”

第二种意见是狗只讲恩属,不论是非,所谓桀犬吠尧是也。最坏的人,也可以有最好的狗,因为这“最好”者,标准只在于“吠非其主”。人有人道,狗有狗德,人被别人的狗咬死了,人们并不觉得那狗有什么不是。这虽然是犬监主义,未始也不是更多的人的立场。据说最好的狗,对主人最柔媚,永远夹着尾巴做狗,对不是主子的人毫无情面,不管高矮胖瘦,黑白妍,一概作势欲啮。假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,那还好办,但并不是这样,而且养狗的人也很多,走在这些人之间,犬牙交错,我们实在不知道是该怕人,还是怕狗。

喜欢狗的形貌,不妨算是人情之常,我不敢非议;喜欢狗德,在我看来,就有点不同寻常。在中国,“狗”是骂人的话,可见爱狗的人,对狗也是看不起的,至于赫胥黎声称愿意做达尔文的斗犬,齐白石有一方印上刻着“青藤门下走狗”,不过是比方而已。而我们爱猫的人就不是这样,以“猫”字加于人,并不觉得可恼,但也并不宣称要做猫。爱狗的人经常对我宣讲狗的种种用途,狗宝狗皮,引车救人之类,我同意,不过谁要是说这些事只有狗才能办,那我是说什么也不信。

临难狗免的事是没有的,倒霉的总先是狗;犬吠云中我也没听到过,呜咽一声死掉,倒是见过几次。所以若说“恨”狗,是不确的,其实只是憎厌而已。至于吃狗肉,因为它们毕竟是狗,不是人,人肉我是不吃的。而狗咬人,早已不是新闻了。

[这篇说今天某些爱公开反驳西方价值、给今上分忧的,实在最好不过。]

兔角弓射无明鬼:司马相如

汉代“纯文人”中,我最喜欢与最不喜欢的,都是司马相如。他的文才,自不用说;他的性格,大有可爱之处。最有意思的是“当垆卖酒”这一出,迹近无赖,然而无赖得有风度。顺便说一句,当初他勾引卓文君,是看上了卓老太爷的家产,不过结尾圆满,历代不以为乱。

司马相如是成都人,卓家在临邛。他把卓文君拐到成都,等了些日子,不见被迫做了老丈人的卓王孙送来一个大子儿。京剧里有几句词,“老爹爹百般施辣手,他那里皱双眉借酒浇愁。不如回转临邛走,开设酒店在街头”,说的就是这一段。他们回到临邛,在卓王孙鼻子前面开了家小酒馆,两人自操贱役,一个卖酒,一个跑堂。卓王孙斗不过他们,只好送上钱财,于是,像童话里说的,王子与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。

司马相如本来也出身富家,花钱谋为郎官,家产荡尽,才出此下策。他是喜好事功的人,看名字便可知道。此番有了经费,不数年,又去做官,因为《子虚》、《游猎》二赋,得到武帝欢心。以后的年头,或宦或否,逍遥自在。若到此也就好了,但他终于肠热难耐,做了那篇《封禅文》。

封禅之说,起于齐国,但当年齐桓公想封禅,管仲谏而止之,不愿意让齐国成为大家伙的眼中钉。按早期的理论,改朝换代后才好封禅,相当于取得天的授权,合法地君临大地。第一位封禅的皇帝是秦始皇,第二位就是汉武帝了。汉武帝很想成为接天贯地的名君,喜事功,好祥瑞,花样百出,心犹未足。司马相如的《封禅文》,可以说马屁拍在了前面。

此前,封禅的事也有儒生提过,但没人能够像司马相如这样,详细而雄辩,力证汉武帝是如此伟大的君主,可以封禅,应该封禅,必须封禅,如不封禅,老天爷一千个不答应,老百姓一万个不答应。有意思的是,司马相如殚思极虑写了这篇雄文,一直藏在家里,待机而售;然而很快生了重病,便在临终前嘱托卓文君,皇帝若派使者来求书,把这一篇送上去吧。

我不喜欢的不是《封禅文》的谄谀,而是谄的方式,——先意承志。帝制下讨生活,不说些奉承话,是不可能的。但把事情想到前面,先主上之忧而忧,后主上之乐而乐,如非心性熟透,何能及此?

日前一个朋友购入一批书,我帮他搬上楼。他养的一条狗,看到我们往家里搬东西,非常兴奋,打滚撒欢,伴以高唱,我想那唱词不过是“我家好兴旺”之类。我觉得奇怪,如果主人搬来牛肉,也或许有它的份,它的高兴,大有道理;但我们搬的是书,它又不识中国字,跟着瞎高兴什么?说不定里边还有本《怎样烧狗肉》呢。

这个就是境界了。当年梁启超骂奴性,云“依赖之外无思想,谄媚之外无笑语,奔走之外无事业,伺候之外无精神”,以及“言主人之言,事主人之事”。其实还有更高一层的,为言主人之所难言,事主人之所未事,奴才做到这个份上,才算有成。奴才和奴隶不同,奴隶是不得已而为,想不做而不可得,奴才则其乐陶陶,一日无主,反倒浑身不舒服。——当然,他们并不是没脑子,自甘下贱,而是自有其理由,那便是沈约说的“鼠凭社贵,狐借虎威”。所以古人早有预报,不可以因其柔媚而轻侮之,因为他们一旦遇到批评,立刻就会招来主子,指示对手所在,以及种种可恶当诛之处。

话说回来,司马相如并不是这种人。他是豪迈的人,虽然有些不谨慎,而他的才学,足以掩羞。汉朝人就是不好,也坏不到哪儿去,所以当时的酷吏,在后代便是清官,史、汉《佞幸传》中的人物,如活在千载之外,大可为名臣。至于学不及相如之万一,谄谀则倍之千万的人,更是后世才有的了。韩非子《说难》,讲到若干条揣摩功夫,相如只会一条,叫做“主有私急而强之以公义”;他不会的,还多着呢。又总则云“饰其所矜而灭其所耻”,司马相如只懂得一点儿“饰之所矜”,至于“灭其所耻”的功夫,现在随便找个文化人,都可以做他的老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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